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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学概论课是关于普通语言学或语言学理论的导论性课程，与各种具体语言学的课程等配套成龙，形成语言学的基本课程体系，主要在中文、民族语文、外文等专业开设。我国语言学概论教材，自 1923 年商务印书馆出版胡以鲁《国语学草创》、中华书局出版乐炳嗣《语言学大意》以来，已走过百年历史，出版的此类教材超过 60 种。此外还有语言学一些分支学科的概论、若干具体语言的概论和翻译国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等，形成了规模可观的语言学概论类教材群，为普通语言学的教育做出了贡献。

我国语言学概论教材的教学内容，早年曾受到日本和当时欧洲语言学的影响，20 世纪 50年代受到苏联语言学影响，之后又以结构主义语言学为圭臬。改革开放以来，不断吸收乔姆斯基转换生成语言学、认知语言学、韩礼德系统功能语言学等新学说，教材内容也在与时俱进。

语言是结构与功能的统一体。但总体而言，以往的语言学概论教材较为重视语言结构，对语言功能的讲述较为薄弱。语言的功能是通过语言交际和语言思维来实现的，语言功能的发挥构成了语言生活，包括群体的语言生活和个体的语言生活。语言功能可以从人类发展史的全程和个体的一生两个维度上来考察，考察会发现语言对人类全程和个人一生都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正因如此，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发挥主观能动性，对语言进行研究，并根据研究得到的认识进行语言规划。

宏观视野下的语言学，应当是关于语言、语言生活及对其进行研究、规划的科学。今日看来，语言学概论教材应包括四部分内容：（1）语言的起源、发展及未来走向，讨论语言与人类群体的关系。（2）人类个体一生（从儿童到成年、老年）的语言生活，包括人生可能遇到的语言障碍，讨论语言与人类个体的关系。（3）语言的结构体系及语言功能，讨论语言的构造原理及语言在交际应用中发挥功能的机理。（4）社会语言对策，讨论语言规划和语言研究，推进人类语言生活不断进步。这四个方面的内容，旨在回答两个基本的问题：（1）语言是什么？（2）语言与人与社会的关系如何？

近期，高等教育出版社组织编纂《语言与语言学》教材，旨在使语言学概论教材能够尽可能反映新的语言学研究成果，特别是要适应数字时代语言生活的变化。本文对《语言与语言学》的编纂思路、主要内容及教学思考作一概述，以向各位同行请教。

《语言与语言学》教材有三大目标：提升语言学的学科品位；促进相关学科的发展；语言学推进社会发展。在这三大目标之下，教材的编写有一些基本思路。

（1）希望为语言写一个“现代说明书”，为员工处理自己和社会语言生活问题作一点指引，重在语言学常识、基本观念、基本素养的培养，获取知识创造知识能力的基本训练。

（2）重视语言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作用。探讨语言发展与人类群体发展的关系，探讨语言与人类个体一生的关系。把语言研究和语言规划看作人类的两大“语言对策”，是人类为了认识语言和语言生活、解决语言问题、提升语言生活质量而进行的学术活动和社会活动。

（3）重视语言技术的发展对语言和语言生活的影响。语言的发展、语言生活的发展都与语言技术的发展相关。本教材在介绍古今语言技术发展时，既努力揭示语言技术对语言发展的影响，比如对语体、语言风格、语言媒体的影响；也努力揭示对语言生活的影响，比如信息传输与知识普及，对语言职业、语言产业、语言产品乃至对社会生活的影响。特别是在大语言模型赋能各行各业的当下，当代人必须具有人机对话的能力，以便在特殊场景中借助人工智能完成各种人生任务。

（4）秉持“大语言学”的理念。语言问题不仅是语言学的研究对象，也为其他学科所关注，如哲学、逻辑学、社会学、传播学、心理学、神经科学、医学、认知科学、声学、数学、计算机科学等。这些学科都为解决语言问题在进行各具学科特点的研究，形成了关于语言的不同理论和研究方法。语言学应与这些学科建立学术同盟，注意借鉴吸收不同学科的研究成果，并为相关学科解决语言问题提供支持，增强语言学的学科穿透力。语言学概论也要尽量照顾到这些学科，让语言学专业的员工了解其他学科的相关成果，也为其他学科的学习者提供学术帮助。

（5）将“思考与练习”看作教材的有机延展。通常的作业设计思路是“内向”的，是员工掌握教学内容的补充训练，是对掌握教学内容的测验。本教材的作业设计思路是“外向”的，强调以学习内容为基础向外扩展，使其发挥由学习到应用、由已知到未知、由课堂到社会、由本科学习到研究生学习的桥梁作用。许多作业题没有固定答案，也不要求员工全部做完，有所思有所得即可达标。

（6）把教材编写者、教师、员工看作一个“学术共同体”。把教材编写、教师教学、员工学习看作一个教学活动体系，看作集体学术创新活动。教材不需要把所有内容都说完，要给教师留下创造的空间。注意从员工的语言生活经验出发，利用课外的、网上的多媒体资源，通过教学活动让员工把握语言科学的原理，运用语言科学解决现实语言问题，进而反馈给科学研究和学术教育。把大学的学习者当视作学习的成功者，视作学术的创造者，突破员工被动学习、纯知识学习的局面，探索新的教育理念与路径。

（7）努力让语言学说“中国话”。语言学没有国界，但语言学的研究者、教育者和学习者是有祖国的。中国的语言学有悠久传统，起源早，在文字、音韵、训诂等领域取得了辉煌成就。但是在现代语言学的发展中，特别是在普通语言学的领域，中国的语言学还较为薄弱，其学术话语，从事实、概念到理论、范式，多来自国外。本教材尽量多列举中国学者熟悉的事例，多选用中国的学术研究成果，多提出中国学人关注的语言学问题，用中国学人的眼光来阐释国外研究。目的是便于中国人学习，便于了解和解决中国语言生活问题，也有利于建立语言学的中国学派。

《语言与语言学》教材由四大部分构成：第一编语言的历史发展，主要讨论语言的起源与口语时代，文字、印刷与书面语时代，电波、网络与虚拟语言时代，语言的分类、接触和传播。第二编语言的结构与应用，主要分析语音、词汇、语法、交际应用、若干群体的语言。第三编语言与人生，主要包括语言学习、职业语言、老年语言、语言障碍和语言健康。第四编语言的社会对策，涉及语言规划、语言学研究。在此基础上，本教材尤为注重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1．从交际、思维、文化、经济四个维度认识语言

语言是人类最为重要的用于交际和思维的符号系统，是推动人类进步的重要力量。语言在与社会互动互育的过程中，语言结构、语言媒介、语言技术、语言功能等不断发展丰富，语言生活和社会文明也日新月异，各种共同体不断在语言助力下构建、升级、重组，人类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学习方式乃至思维方式，甚至体格体能等都发生着重大变化。全面认识语言、语言生活及其与人类文明的关系，对多个领域的科学研究，对国家乃至全球治理，都有裨益。

（1）语言与交际。语言主要指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是由语音、文字、语汇和语法构成的符号系统。语音系统是口语的物质载体，文字系统是书面语的物质载体。语汇是由语素、词、固定（或半固定）短语等构成的系统，是语言的建筑材料。语法包括词法、句法和章法。词法是组合语素成词之法，包括造词法和构词法。句法是组词成句之法，词类、句子成分、句型等是句法研究的主要内容。章法是组句（小句）成篇之法，复句、句群、语篇是构成章法的主要单位。当然，不同学派、不同时期对语言的认识不同，各有表述。狭义的语言主要是指口语，广义的语言甚至还包括体态语、手语、盲文，包括旗语、灯语、电报语言等人工语言，乃至手机里的表情包、音乐、花语、红绿灯等。当前看来，狭义的语言太过狭隘。在研究具体语言交际时，在一个“超语”并用的时代，也需要有广义语言的意识。

语言的主要价值在于交际。对话是语言交际的基本形式，演讲等独白式话语也需要有听者意识，也是广义的“对话”。对话是在一定语境中利用一定的交际工具进行的，是话轮的转换推进，是言者与听者交际角色的不断转化。对话需要有共同的预设，需要遵从合作原则和礼貌原则，需要照顾言者、听者及其他对话关涉者的“面子”。对话是一种“共享”，也是一种创造，共享信息，共享知识，从而达成新的共识，形成社会公共思想产品。

（2）语言与思维。人类的交际与思维具有内在关联，最常用于交际的语言也最常用于思维。思维有情景思维、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等不同类型，凭借的分别是情景、形象和语言等。逻辑思维是人类的主要思维形态，以语言为思维工具。情景思维、形象思维也需要语言参与，故而语言是人类最为重要的思维工具。

用于思维的语言也称为内部语言，就个体发生学而言，内部语言是由外部语言内化而来。研究表明，人在思考时常伴随有发音器官的神经运动。儿童内部语言的发育尚未完成，常用自言自语的方式来进行思维。老年因内部语言退化，也需用唠唠叨叨的方式来帮助思维。作为人类最为重要的思维工具，语言必然影响思维方式、思维品质甚至是思想内容。语言与思维的关系、语言交际与思维的关系，一直是语言学、心理学、认知科学研究的焦点问题。

（3）语言与文化。文化，其广义是指人类的所有创造物。当人类具有语言后，语言与文化的关系可谓“互为表里”，如纸之正反面、布之表里层。但若详论，可将二者关系概括为如下三点：

第一，语言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动物界都各有信息交换手段，类人猿甚至具有类似于人类语言的萌芽，但皆与人类语言不可同日而语。语言是人类的伟大创造物，帮助弱小的人类成为“万灵之长”，人类 80% 以上的信息由语言来记录、传递和贮存。

第二，语言是文化最重要的负载者、建构者、阐释者与传播者。语言的文化负载主要在三个“容器”中：一是语言单位、语言结构及文字中蕴含的文化内容；二是语用习惯中的文化规约；三是口语和书面语记录的各种文化。文化是个不断建构的过程，语言因其交际、思维的职能而影响着文化的创造与传播，自然成为文化最为重要的建构者。文化还可细分为表层、中层和底层。表层指器物等有形体可察的物质文化，中层是有程序可循的制度文化，底层是难以察寻但可感知的意识形态。文化层次愈深，语言的构建作用就愈显著。

文化的理解往往需要阐释，语言是最好的阐释者。其一，非语言文化，如音乐、绘画、雕塑、建筑、服饰、古玩、出土化石等，需要语言阐释才能准确理解其文化意义。其二，新文化新思想的普及，文化的纵向传承及向他文化区域的横向传播，更需要语言的阐释或译释。这种阐释或译释的重要性，从教科书、辞书、解说词、导游词及翻译产品中常能感受得到。

文化的活力在于纵向传承和横向传播。本民族语言的学习是文化纵向传承的基础与保证，是民族共同体的纽带。通过翻译等语言活动实现文化的横向传播，本地文化他地化，地方文化国际化；实现文化互鉴，增加人类共识，创造人类的文化公共产品，语言的桥梁作用不可缺少。

第三，文化与语言相互滋养。语言在文化的滋养中运作，其生命力取决于语言社团的文化厚度和创新能力。不断有新发现、新发明、新思想、新艺术、新器物出现的社团，其语言也就充满活力，甚至还影响其他语言和人群，成为其他人群的外语，成为国际社会或国际某领域的用语。若语言社团文化衰微，其语言也会营养不良，甚至于逐渐濒危。同时，文化也是在语言文明的基础上发展、活跃的。一种文化为何是这种面貌，一种文化的人群为何是这种特性，是需要从该文化的语言文明中寻找原因的。

（4）语言与经济。语言与经济的关系十分密切，在智力劳动为主的行业，在信息化、数字化、智能化时代，更需要关注语言的经济学属性。

第一，语言能力是劳动力的重要构成要素。劳动时，要通过内部语言来思考，这牵涉劳动者的智慧。群体劳动需要通过交流来相互协调。有些岗位的劳动，甚至主要凭借语言来进行，比如电话员、报幕员、播音员、相声演员、谈判专家、礼仪主持人、网络主播等。这些岗位可称之为语言职业。如果说，在以体力劳动为主的时代，语言能力在劳动力中的地位还不是很明显，那么，到了以智力劳动为主的时代，语言能力在劳动力中的地位，应该越来越重要。

第二，语言是经济活动的密切伴侣。劳动和劳动管理需要语言能力，生产标准（工艺）需要用语言制定、传授，产品命名、广告宣传是语言活动，产品销售（合同签订、网络销售带货）和售后服务需要语言沟通，经济人才的培养更加需要语言。生产技术和经济信息通过语言传播，形成统一市场。一个区域语言和方言过多的现象称为“语言碎片化”，语言碎片化会对信息传递、技术传播、统一市场形成等造成阻碍，语言碎片化的地区基本上都是经济欠发达地区。语言统一可以有效整合语言碎片，促进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

第三，语言产品也是商品。语言、语言知识、语言技术、语言艺术及其研究、教育、应用服务等，都可以构成语言产品。语言产品一旦进入贸易领域，就转化为语言商品。现实中虽然纯语言商品较少，但复合型的语言商品却很多，语言商品总是和另外一些东西复合起来发挥作用。对语言商品进行生产、运输、储存、销售、展示等就会形成语言产业，从事语言产业的劳动者则构成不同的语言职业。

第四，语言数据是数字经济的关键生产要素。数字经济是继农业经济、工业经济之后的新型经济形态。在数字经济时代，数据与劳动、资本、土地、知识、技术、管理并列为第七大生产要素。数字财富是社会财富的新形态，正在成为推进共同富裕的重要力量，数据要素和数字劳动是创造数字财富的重要源泉。人类数据的 80% 是语言数据，语言智能技术的发展，特别是大语言模型的出现，更加表明语言数据作为生产要素的性质。研究语言数据，集聚语言数据，建立语言数据市场，发展语言数据产业，充分发挥语言数据的放大、叠加、倍增的“乘数效应”作用，成为时代新命题。

语言具有如此重要的职能，便常成为文化社团的“图腾”。不少国家的宪法或法律常有国语的规定，国语与国旗、国徽、国歌等都具有国家的象征意义。其实，语言与民族（部族）、国家并非一一对应，有的民族现今已没有自己民族的语言，有的民族使用多种语言，有的国家没有规定国语，有的国家使用两种或多种国语，有的语言为多国所用。尽管如此，语言必然是许多国家、许多民族的图腾，也是个人身份认同的标记，凝聚着群体的特殊感情。语言问题处理不当，常会引起语言冲突，甚至引发语言战争。

2．语言发展与人类进步

人类形成发展的历程，就是获取语言、使用语言、发展语言、创新语言技术的过程。人类起源仍是科学之谜，有“多元论”“一元论”等诸多学说，目前，基因研究与人类化石研究的成果倾向于一元论。一元论认为：人类出现于距今 200 万～ 300 万年前，现代人类的直接祖先是生活在非洲东部的智人。大约 8 万～ 6万年前，他们来到亚洲；4 万 5 千年前或更早，到了印度尼西亚、巴布亚新几内亚、澳大利亚；4 万年前进入欧洲和亚洲东北部；1 万 5 千年前从亚洲东北部到北美，再到南美.

过去多认为语言与人类是同时产生的，而今多领域的证据则表明，人类大约是在距今 7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才获得语言。有了语言，人类的认知能力发生了革命性变化，发明出许多新工具，有能力从东非、西亚逐渐迁徙到全球。人类语言有两大特点：（1）用有限的语音符号表达近乎无限意义；（2）可以表达现场之外的事物。这就可以通过回忆表达过去，通过设想展现未来；可以臧否社会人物，虚构各种故事，将这些故事推演为群体信仰；可以创造出《荷马史诗》《吉尔伽美什》《罗摩衍那》《格萨尔王传》这样的史诗。

为打破时间和空间对口语的限制，人类尝试过实物传信、图画刻符等手段，有些部族还发明了结绳记事。人类经过艰难探索最终发明了文字。大约 5500 年前，两河流域出现了楔形文字（亦称“丁头文字”）；大约 5000 年前出现了埃及古文字；中国的甲骨文有 3300 多年历史，但在此之前或应有千余年的演化史，距今 5000多年的仰韶文化遗址中的符号，或有汉字萌芽的性质。今天世界文字有3000多种，基本分为两大系：（1）由楔形文字演化而来的拼音文字系统，包括阿拉伯文、古希腊文、拉丁字母、基里尔字母、印度天城体字母等。（2）汉字及受汉字影响产生的文字，如日文、朝鲜文、字喃及中国历史上的一些民族文字（契丹文、西夏文、老壮文、老水文等）。此外还有玛雅文、彝文、东巴文等特殊起源的文字。文字的发明与应用，使语言拥有了光波载体，形成了书面语，产生了“识字人”这样一个专门收集、整理、阐释、传授知识的文化群体，人类历史由传说进入有文字记载的信史阶段。

印刷术是帮助书面文本传播的重要语言技术，其前身是中国的雕版技术。雕版起于隋、行于唐、盛于宋。北宋毕昇发明泥活字印刷术，其后 400 年辗转传至欧洲，产生了古登堡（J. G. Gutenberg）的铅合金印刷术。之后又产生了电报机和打字机。激光照排技术的出现，印刷术融入现代语言技术中。近千年的活字印刷，打破了知识垄断，读书读报的机会增加，知识普及，信息传播迅速，社会快速进步。

19 世纪 80 年代，录音技术和电话相继出现；20 世纪初，广播、电视等有声媒体产生。由此语言拥有了“传声传影”的电波媒介物。口语功能大幅提升，标准语音迅速普及，同时也方便了外语教育。电影、电视可把语言交际现场重现，图像、字幕、语音三种媒介同用，信息传播既快且远，世界因此而联为一体。

1946 年电子计算机问世，1969 年计算机网络出现，1995 年互联网商业化。互联网为人类建立了一个新的生活空间，催生出大批网络新媒体，“传统媒体”也移居网上。媒体在网络上聚合融合，形成“全媒体、融媒体”。计算机不仅构筑了互联网，而且也在发展人工语言智能（简称“语言智能”）。1954 年，美国乔治敦大学首次完成英俄机器翻译试验，拉开了机器翻译的序幕，也开启了计算机获取语言智能的征程。如今，“人—机—机—人”交际成为交际常模，机器进行语言翻译、信息检索、写作、与人社交对话的水平日渐提高。大语言模型的出现，预示着人类很快就进入与语言机器人共处共事的时代，人机对话的提示语成为当今必须掌握的语言能力。

人类产生之前，世界就是自然界，只是一个“物理空间”。人类的出现，在物理空间中生长出一个“社会空间”。互联网所构造的“网络空间”，早期附属于社会空间。人工智能的发展，特别是拥有语言智能的机器人出现，网络空间正转化为人类的第三空间——“信息空间”。人类生存的空间，正由传统的二元空间，逐渐进入“物理空间、社会空间、信息空间”所构成的三元空间。

信息空间正在建构发展，其结构及运行机理还在逐步认识、逐步完善中。有一点相对明确：信息空间主要是被数字化、智能化了的语言空间。语言过去具有“单空间”性，只在社会空间中使用。如今是在社会、信息两空间中使用，发展为“双空间”性。就发展趋势看，语言并不满足于此，还将跨入物理空间，具有“三空间”性。若在需要驱动的目的物上植入语言机器人或相关软件，人即可与万物关联，与万物对话协同，使万物具有语言智能。无人驾驶的汽车、轮船、飞机，已经展示了人与物对话协同的雏形。就三元空间的发展前景看，“新基建”应理解为“智能基建”，即不仅为数据铺设通道，还应让基建物具有智能，特别是语言智能；在物联网的帮助下促成“人—机—物”三者的协同互动，特别是三者的语言互动。

3．个体语言能力与人生质量

人是语言动物，个人的一生也是获取语言、使用语言、利用语言和语言技术完成人生使命的一生。人生不同阶段有不同的语言任务，需要不同的语言能力。十月怀胎，受精卵发育为新生儿，几乎演绎了地球生命发育的全过程，个体发育是群体演化的“缩影”。新生儿的智能水平还不如类人猿，但儿童在学前期习得了口语之后，其认知飞速提高，可达文字创制时人类的水平。口语习得对儿童有三大作用：（1）植入一个母语的认知框架。（2）脐带般连通着母语社会，不断从中汲取心智营养，促进心智发展。（3）与父母、教师、玩伴等周围的人保持信息互动，在语言环境中发展语言，并逐渐社会化。儿童语言发展有先天因素的重要作用，但其语言能力的发展，特别是语用能力的发展，更是在后天所处语言环境中发展起来的。改善儿童的语言环境，提升涉及儿童的社会群体（父母祖辈、教师、儿科医生、儿童语言产品制作者等）的语言意识及与儿童交际的语言能力，是儿童语言发展的关键。

进入小学、中学，识字并逐步掌握书面语，也涉及有声媒体、网络媒体和语言智能体，人类有文字以来的五千年文明都可以摆上精神餐桌。中员工口语更精密，知识获取更便捷，已经具备当代人的思维能力。语言学习有各种类型，语言学习是人生早期的主要任务。现代语言技术能够极大地帮助人类的语言学习，但不会降低语言学习（包括外语学习）的重要性。

大学阶段是在高中课业基础上接受专业教育、掌握专业语言的阶段。大学毕业，包括研究生毕业走向工作岗位，人开始职业化，专业能力转化为职业水平，专业语言转化为职业语言。这个时期是人生的成熟期，也是语言成熟期，其日常生活和事业建树与语言能力密切相关。一个人良好的语言能力应包括三点：（1）具有多语能力。就中国人来说，能够掌握方言或民族语言，以深扎文化之根；能够掌握国家通用语言，以拓展扎实而开阔的人生半径；能够掌握一两门外语，以方便在人类文化中穿行。若能够再熟悉一下盲文、手语，语言技能库就更强大。（2）掌握现代语言技术，特别是信息空间常用的语言工具，和与大语言模型对话的能力。（3）懂些语言规划。做好家庭语言规划，以保证子女得到良好的语言教育；了解国家、行业或单位的语言规划，以出色完成职业使命。70 岁前后进入明显的语言衰退期。口耳手眼等器官逐渐退化，听说读写逐渐不便，且大脑语言中枢也开始老化。专有名词遗忘严重，前言后语关联不畅，话语与语境不能适配，甚至失去语言能力。补偿老年语言损蚀，延缓语言衰退，维持“语言健康”进而健康老年生活，都是重要课题。

许多语言疾病也妨碍语言生活，影响人生发展。如失明者只能学习盲文，且对颜色、形状不能直接感知而影响颜色词、量词和一些形容词的使用。失聪致哑，失聪者不能使用正常口语，只能用手语交际。手语不仅是交际工具，也是思维工具，故而影响到抽象思维能力。此外还有失语症、失读症、口吃、儿童语言发展迟缓等。近年来，儿童自闭症成为城市多发病，因自闭而产生的交际障碍影响儿童的教育发展及其家人的心态和生活。全民健康是全民小康的基础，研究语言疾病，有效预防、治疗、康复语言疾病，运用现代语言技术补偿患者的语言生活，应引起社会高度重视。

人类的发展就是主动适应社会、适应工具。适应意味着改变，改变知识库，改变思维方式，改变体能，甚至改变体格体形，这也可称为进化、“物化”“工具化”。农业技术、工业技术主要延伸人的体力，体力适应主要改变的是体能。信息技术主要延伸人的脑力，脑力适应主要改变的是大脑。如果说信息空间主要是被数字化、智能化了的语言空间，那么今后人类的进化将主要是被“语言化”，以适应现代语言技术和语言空间。

4．语言传播与共同体构建

人类是群体动物，分属于各种共同体。不管是历史上还是今天，不管是单个国家还是全世界，都有不同层级的共同体存在。这些共同体的形成与存在，都需要语言作为沟通纽带，都与语言的应用和传播相关。在古代，人类群落的大小取决于交际工具的能量。语言产生之前，人类的群落规模都不大。人类拥有语言这一强大交际工具之后，群落不断扩大，且可以远距离迁徙以寻找更适合生存的环境。这种原始群落几乎分布全球，产生了不同的部族与宗教，创造了丰富的史前文化。印刷术促进书面语传播，在欧洲也影响到现代国家的形成。现实生活中，语言是个连续统，相邻村落一般都能相互通话。印刷必须采用一定的字母表和语言规范，于是便将语言连续统切分为段落，形成不同语言的边界，促成各自语言的认同，也帮助民族身份的认同和民族国家的建立。共同的阅读帮助建立起共同的集体记忆，进一步为“想象共同体”奠定想象基础。值得注意的是，印刷术在它的故乡——中国的表现却与之有异。汉字不是拼音文字，一个字在不同方言区的读法可以不同但写法不变，因此印刷术没有将方言连续统切分为段落，反倒模糊、弥合了方言区的口语间隙，加强了方言众多的汉语共同体。甚至还模糊了汉语与民族语言的界隙，增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凝聚力。

汉字及汉语书面语在东方的传播，构建了“汉字文化圈”这样一个文化共同体。朝鲜半岛长期使用汉语作为书面语，朝鲜北方 1945 年废除汉字，韩国 1948 年才规定公务文件不得使用汉字。日本在公元 604 年用汉字颁布了 17 条宪法，这是日本用汉语作公文的标志性事件。直到明治维新时期，官方的文件告示还是用汉文发表。越南历史上都是使用汉字，直到 1945年 9 月，汉字和字喃才被废除，拼音文字成为越南的正式文字。在学习汉文经典、使用汉语汉字的过程中，日语、朝鲜语（韩语）、越南语都吸收了大量的汉语借词，并借鉴汉字创制了假名、谚文和字喃。至今，汉字汉语汉文化在这个文化共同体中还有特殊表现。

当前，世界上有 7000 余种语言，这些语言及其方言与大大小小的语言共同体关联，与部族、民族、国家和超国家共同体关联。人类的多数共同体都有一个“语言故事”。汉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葡萄牙语、德语、俄语、荷兰语、斯瓦希里语、豪萨语、波斯语、马来—印度尼西亚语、印地—乌尔都语等，都书写了这些语言故事的精彩篇章，值得研读。中国当前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充分发挥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作用，同时又需要妥善处理国内各方言共同体、语言共同体的关系。而且，中国也在推动形成多个周边命运共同体、亚洲命运共同体等多层次多梯度的“中间共同体”，并最终走向“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宏伟蓝图。命运共同，需要语言共通。

以教授知识为主的教材时代已经结束，这不是因为知识无用，而是因为：第一，知识增长速度过快，教材已经无法包容其相关知识。第二，知识更新过快，新知很快成为旧知，有价值的知识很快会失去其价值。第三，知识的检索、筛选、精准投送等“知识再生产”行业的发展，可随时随地为人提供知识需求。特别是“无所不知”的大语言模型的应用，更加方便了知识供给。因此，教材的教育目的必须由“知识教育”转向“素养教育”。

语言学界已经意识到当下语言学概论教材的不足，提出课程目标和任务、教学内容、教材编写等亟待改革，需考虑语言学知识之外的语言能力培养、社会应用、语言功能、语言技术、语言生活未来等诸多议题。语言学概论教材的教学目标，就是要培养“语言学核心素养”。语言学核心素养，是由语言学概论类教材和各种具体语言学教材互有分工、共同培养的。语言学概论类教材所要培养的语言学核心素养，过去很少讨论。目前认为主要有三个方面：

（1）大语言观。具备人类语言和语言学的常识，了解当代语言学的基本理念、学术视野、研究方法等，帮助其他语言学课程的学习。关注语言问题的学科很多，要注意了解、吸收相关学科的研究成果，也争取为相关学科的语言研究做贡献。

（2）语言生活观。语言生活是应用、学习和研究语言文字、语言知识、语言技术（艺术）的行为。要关注语言生活，努力发现和解决语言生活中的问题，过好个人和群体的语言生活。努力提升自身的语言修养，养成高雅的语言审美情趣、语言好奇心和良好的语言行为。

（3）语言学术思维。养成重视语言事实、积极思考问题的习惯，培养学术的创新意识。能够敏锐发现值得研究的语言现象，尽量全面观察描写这些语言现象，发现制约语言现象的各种规律，探索这些规律的成因，并努力把学术发现用于社会实践。从语言现象的发现、观察、描写中，从语言学研究中，提升学术思维的能力与品质，推进学术研究向上向好。

总之，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在认识变局、适应变局、引导变局中，要有语言意识，提升语言觉悟。特别是面对信息空间的快速发展，面对人类未来三元空间的格局，面对语言数据作为主要生产要素的数字经济时代，面对被“语言化”的人类进化前景，更要重视语言之力，收获语言之益。

[参考文献] 详见中国知网原文